石桥九莲灯

简风雅韵

石桥九莲灯

陈水章 石桥镇曾经有一种挂九莲灯的习俗，形式很奇特，远近闻名。每年清明节这天，镇上举行城隍出驾的游街活动──从大码头附近的城隍庙出发，沿新街往南走，经福建街、陕西街转至大街，再向东转到沿河一线的江西街、中山街，最后回到原地。一路上观者如蚁，热闹非凡。着各色脸谱面目丑陋、动作夸张的小鬼，簇拥着坐在八人大轿上的城隍爷和城隍娘娘。后面是九名头缠青帕、上身赤裸的壮汉。他们每人身上（额头、两臂、前胸、腹部和后背的两侧）挂着九盏点燃的巴壁油灯，神情肃穆，沉默行进。灯钩刺入皮肉，火苗呼呼作响，队伍似一条熊熊燃烧的肉身火龙。正当观者瞠目结舌，惊骇不已时，又传来鞭炮声，紧接而来的是表演逗幺妹、耍龙灯、舞狮、踩高跷、吐粉火、翻跟斗等传统娱乐节目的队列。人们由惊转乐，喜笑颜开。当然事后大家议论最多，印象最深刻的，还是壮汉们表演的九莲灯。 石桥镇在很久以前，只是一个幺店子。后来随着东大路与水运业的兴盛，逐渐成为川东沱江沿岸著名的水陆交通枢纽。外地客商大量涌入，形成分陆路、水路、省籍、族籍的聚居区。位于东大路上的陕西街，有贵州会馆，广东会馆，两湖会馆。位于九大码头附近有江西会馆，福建会馆，六省公所。江西街与福建街一段，聚集了中国银行、四川省银行、汇丰银行等众多金融机构。中山路与陕西路，则集中了数十家旅舍、饭店和茶馆。从鄢家梯客运码头，到海潮寺货运大码头，绵绵两三华里的河道上，舟楫密布，日进出货物万吨。商贸发达，交易繁忙，人口骤增，一门新兴行业随之出现，这就是屠宰业。 据石桥镇八十九岁的曾明光老人回忆，那时石桥有个叫“桓侯帮”的帮会，入会的是清一色的屠户。他们中有的专杀牛，有的专杀猪，有的专杀羊，有的专杀鸡鸭鹅兔鱼。早期，杀生的活由各饭馆的厨师兼任。后来，随着商贸的进一步繁荣，杀生的活太多，出现了专门从事屠宰的场所──杀房。石桥有名的杀房，位于中和桥和三倒拐，均由陈氏兄弟管理。杀房经营的项目有：提供圈舍、热水、饲料等。圈舍、饲料以天论价，热水以锅为单位收费，烫槽、刮毛器、链环、桶、瓢、大秤等工具由杀房免费提供。杀活由各饭馆的厨师操刀，也可请杀房的师傅代杀，费用另计。 “杀生有罪”为传统观念。因此干屠宰这行的人，背有沉重的心理包袱，禁忌和讲究很多。比如杀牛杀羊时，必须为牛羊戴上眼罩，以免它们看到操刀者的面目。它们被屠宰前，要吃一顿好饲料，不能饿着肚子上路。杀猪、杀羊的忌讳更多。杀羊的忌讳笔者在《羊香》一文里已有交代，这里就说说杀猪的忌讳。 屠户最惧杀到“跑猪”和“五爪猪”。尖刀捅进猪喉，眼见流了血，可一松手，那猪猛地一挣，翻身逃走，谓之“跑猪”。在杀房里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。应邀到乡下杀猪，由于用高板凳代替杀床，宽度不够，侧卧在板凳上的猪左右晃动，进刀部位常会偏离气管，导致跑猪。另一大忌是碰上“五爪猪”。所谓五爪猪，就是猪的四蹄中有一蹄分.Lie出暗趾，俗称“子爪”。子爪一般在杀时不易暴露，多半是在刮毛或砍蹄的过程中发现。遇到这种情况，主家会主动道歉，并用四只猪蹄相赠。凡杀到跑猪或五爪猪，操刀者往往吓得脸青面黑，丢下家什，急忙跪下，还要祈求主家供奉的坛神保佑。之后将手伸进烫猪的滚水中，洗掉沾在手上的晦气。此外，杀生时穿着的衣物应留在杀房，万一要穿回家，也只能挂在屋外的墙上。 常年杀生，让操刀者惶恐。据说每年石桥镇都有屠户因不堪压力而生大病。个别严重的，还会精神错乱。一方面为了生计要杀生；另一方面因杀生而自感罪孽深重。于是石桥镇开始出现一种别开生面的习俗，即表演九莲灯。这种奇特的民俗起源于何时，现已无从考证。笔者收集到的一些传说，大意如下： 石桥一家饭馆的大厨受老板委托，上金堂赵镇买猪。大厨生性暴戾，杀生无数，尤其擅长一手绝活──活剥猪皮。他可以不靠别人帮手，用尖刀在猪前胛轻轻一旋，借着猪冲跑的惯性，顺势从猪背上拉下一大块带毛的皮。瞅准猪狂奔乱跳的机会，哧地一声，又用刀尖从猪背上划下一条里脊肉。据说挑入盘中后，那肉仿佛活的一般，扭动不已。由于大厨的手段过于残忍，猪们见了他都会噤声发抖。 这天，大厨买好猪，雇船顺江而下。行至平窝乡的猪窝沱，遇上天降暴雨。船老板提出靠岸歇息，等雨小了再走。大厨担心当天赶不回石桥，影响第二天的大包厨（数十桌的宴席），坚持冒雨前行。就在两人说话之间，忽见水中金光四射，数头金灿灿的猪崽绕船急奔。猪窝坨常有金猪出没的传闻。大厨以为发大财的机会来了，不假思索，赶忙跳下水去，还没扑腾上几下，船上捆着的肥猪已挣脱绳索，纷纷扑下河来，与金猪崽混在一起，在水浪和暴雨中时沉时浮，把大厨往沱里引。到这时，大厨才猛然惊悟，挣扎着往回游。 带着惊吓赶回石桥的当晚，大厨浑身就长满毒疮，疼痛难忍，数月不愈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。正当他打算自行了断时，做了一个怪梦：自己被一群猪围住疯狂地撕咬。危急中来一神人，喝退群猪，并指点他惟有“焚身自赎”，方可脱离此灾。大厨醒后，反复思索梦中见到的情景。 第二天，大厨挣扎起床，脱光上衣，将一盏点燃的油灯，挂在刺破的前额上，背负黄荆条，带着众徒弟，去城隍面前发大誓：此生永不再杀生。经过这般折腾，大厨身上的毒疮竟然痊愈。从此，石桥镇的屠户信奉此法，逐渐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风俗──燃灯赎罪。 挑选燃灯赎罪的人员，程序很严格。师傅由上辈下传，负责保管神像、青帕、油灯和审查参与者的表现。最初，参与者以“哥”相称，师傅称大哥，余下的称二哥、三哥、四哥┅┅（与当地的袍哥文化颇有相通之处）。后来辈分出现混杂，便只保留“大哥”称谓。谁走前，谁走后，仍按辈分和年龄排序。参与者由各饭馆和帮会推荐。被推荐的对象，须有善心，敬畏神灵，不怕疼痛，杀前不虐待牲畜。经大哥认可后，参与者要吃一个月的素，并杜绝房事，停止杀生。到了燃灯赎罪的头天晚上，参与者还要焚香沐浴，独处一室。据说凡心诚者，油灯的铁钩刺入皮肉后不痛不痒，不红不肿；心不诚则会血流不止。有心赎罪，又没被挑中者，无须挂灯，但要买一把香去城隍面前跪拜祈求。 燃灯表演看似残酷，但屠户都愿意参加。他们认为，只有经过这番皮肉之苦，才有可能真正求得神灵宽恕，而且还能赢得百姓敬重。如果连续几年被选中参与，则有可能被东家高看，是厨师的有望升大厨，是屠户的有望成为大师傅。当了大厨和大师傅就可以带徒弟，少干活多拿钱。大哥要选择传人，平时会密切注意身边参与者的言行，暗中选择一二，加以培养。九莲灯的传人，可能终生没有一官半职，但在镇上却是受人敬重的角色。哪家有化不开的纠纷，或是帮会之间发生过节（矛盾），有时也会找传人从中调解。这么重要的角色如果换人，交接仪式自然极其隆重。当传人感到心力不济，又物色到了放心的接班人，便会将象征传人地位的一个盒子交给继承者。盒子里装着屠户们供奉的行业神──一张彩绘纸质的樊哙像（也有误说这张像是张天师。不过笔者可以肯定，桓侯是三国人物张飞的谥号。樊张二人都做过屠户，有资格当屠宰帮的老祖宗。无所不在的张天师反而不够资格）。交接仪式在城隍庙举行。参与过燃灯赎罪的人，都要到场。镇长和各会首也要到场作证。有时，简州衙门还要派人参加。 大约在明清时期，这一习俗形成定式：由最初的单人或十数人挂灯，衍变为只有九人参加；灯也由最初一盏，逐步增加为九盏；赎罪时间，由一年数次，改为一年一次；赎罪场所，也由固定的城隍庙，扩展至大街小巷。再后来，内容又由气氛压抑的单一“赎罪”，发展至消灾祈福与欢乐喜庆并重，同时还掺入商贸等多种元素，获得广大民众的喜爱。 石桥镇的九莲灯，历经数百年，内容和形式不断翻新，最终形成极具地方特色的习俗。自上世纪五十年代，由于破除迷信的泛化，加之石桥水陆交通枢纽和商业贸易地位的逐渐衰落，九莲灯的表演才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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