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岔湖风情片断·垂钓的故事（五）——“哲学家”

金色狂舞

<br /><br />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  三岔湖风情片断·垂钓的故事

“哲 学 家”
陈水章

　　三岔湖的早晨很有意思，尤其在夏季。湖面被雾罩着，明明感觉头顶上有太阳，却辨别不清太阳的位置。阳光受到雾的阻挠，到半空就停住了。正猜想太阳可能一时半会儿出不来，突然间雾散日出，天清地爽，水鸟群飞，湖波粼粼。
　　这时，大佬已把船摇至湖中，手罩额头遥望。大佬不喜欢老呆在一个地方，租来的小船装着钓具、煤油炉子、小锅，还有一把花伞。那把花伞，很少见他使用。大佬经常驾着船在湖里穿行，有时走得远了，迷失了方向，就把花伞撑开，这是他向外求救的信号。他随身带着方便面，饿了就用小锅舀湖水放在煤油炉上烧开泡着吃。如果有了渔获，他会把整条鱼扔到锅里，放入生姜、干葱、花椒和盐一起煮。不一会儿，船上飘起诱人的香气。他将煮熟的鱼捞起，只吃鱼肉，头和内脏装进塑料袋，回家后捣烂与面粉等物混合，制成鱼饵，专钓喜食动物内脏的大鱼。
　　大佬喜欢坐在船上垂钓的感觉。船轻轻摇晃，钓竿轻轻摇晃，心也轻轻摇晃。那一摇晃，人就有一种微醉的感觉。天和地，人和水，钓竿和鱼浑然一体。人享受湖水的宁静，湖水亲吻人的肌肤。人想象着鱼的美味，鱼盼望着香喷喷的诱饵。有人学他的样子，也租船在湖面上垂钓，但坐不上一个时辰便兴味索然。
　　有阳光的天，大佬的船是不靠岸的。他把船停在离岛几十米的地方，取出钓竿，穿上鱼饵，随手一抛，然后把钓竿横放在船上。不论阳光多强，大佬从不撑开那把用来报警的花伞。他认为伞能挡住阳光暴晒，但会影响人接收天地灵气。所以他的脸和胳膊，晒得又黑又亮，整个人像一个从非洲来的土著民。
　　天气阴冷时，他也会选择上岛垂钓。但他从不与人为伍，觉得那会影响心情。他钓鱼的地方，没有干扰，因此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，听得见鱼在水里潜行的声音，甚至连鱼牙咬住铁质倒钩的声音，他也能听清。有人从他身后经过，看见浮头没动，他却在扯竿。不可思议的是，他真的钓着鱼了。
　　大佬钓鱼讲究自由自在。渔获多当然高兴，少了也不沮丧。小时候他看见父亲涮白竿（不用鱼饵），居然从沱江里钩上一条七八斤重的青鱼！他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，说那才叫本事呢。对那些长期死守一岛的钓客，他从心眼里瞧不起。鱼是游动的生物，人也应该有鱼的特性。他看不起他们打窝子，更看不起他们为了显摆，花几千甚至上万元装备的钓具。大佬认为太讲究钓技，太重视装备，对鱼是不公平的，也显示不出人的能耐。人和鱼应该在大致相等的条件下比试，像他这样坐在船上，放下鱼钩等待就行了，等待是一种境界。因为等待，他很多次在船上睡着了。醒来一看，微风把小船荡出去很远，鱼竿也被鱼拖走了。他毫不气馁，说人不能总是胜利者，失败一回不算啥。
　　他叹息父亲死得太早，不然父亲也会到三岔湖来钓鱼的。大佬喜欢钓鱼来自父亲的影响，父亲是航运站职工，大佬小时候常跟父亲一道在沱江里跑运输。七八艘木船连在一起，被一艘机动船牵引着。船上满载肥料、木材等物资沿江而下，送往各乡镇。返回时载的货物很少，父亲就蹲在船尾“涮白竿”。父亲的脸，一年四季都绷着，唯有此时，那张脸才放松下来，有了光辉。大佬觉得好玩，也学父亲的样子蹲着。大佬长大后进了技校学电工，毕业后领导却安排他守仓库，一守就是几十年。大佬为人老实，言语不多，想换个能发挥专长的岗位，但一见着领导，就像才出闺楼的少女，羞涩得不敢开口。手艺长期不用，慢慢荒废，大佬便把期望降低到守大门也行，但愿望依然不能实现。后来单位搞优化组合，大佬担心被组合掉丢脸，便提前退休了。但退下来不久，他就悔得眼珠子翻白，原来新上来的领导看中了他的老实，准备调他跑外勤，这可是好多人盼着的肥缺。大佬生了一段时间闷气，后来慢慢想通了。儿子安家了，老婆也有工作，在朋友怂恿下，来到三岔湖钓鱼，以消磨人生最后的时光。大佬本姓吴，因为他一次出奇的钓鱼经历，同行便送了这么个外号，表示他在这个行业中的地位。
　　那回，他钓到了一条大口鲢。这鱼力道很大，尽管使劲蹬着船的两边，但船还是剧烈摇晃。鱼拖着船奔跑，企图挣脱鱼钩。大佬迅速放长鱼线，将竿子绑在船边的桩上，尽力划动木桨跟着。岸上的人见船一会儿向西，一会儿向东，估计抓住这鱼太难，纷纷为他惋惜。但大佬不放弃，不管水中的猎物跑得多快，船总能赶上节奏。
　　钓到这样大的鱼十分罕见，如何将它捕获，更是困难重重。大佬不紧不慢地与之周旋，大约过了半小时，那鱼不知是耗尽了力气，还是以为摆脱了危险，竟然将身子浮上水面。大佬终于看清了对方，宽宽的大嘴，黑色的脊背，嘴上长着几条威武雄壮的长须，身长超过了一米！面对这么大的鱼，大佬的信心突然显得不足。没有铁质工具，捞鱼的网兜毫无作用，鱼随时有可能挣脱逃跑。这时，扔在船上的鱼护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鱼护约两米长，用尼龙线编成，敝开的一端呈圆口形。大佬将网袋扔向大鱼，盼着它傻乎乎地自投罗网。大佬突然觉得傻的是自己，鱼怎么可能会那么愚蠢呢。
　　大鱼确实累了，懒洋洋地游着，鼓起大眼，看着累得淌汗的大佬，没有注意那个网袋。正午的阳光最强，湖面安静得出奇。岛上的钓客远远地注视着大佬，他们想帮忙，但没有船。就在这时，那鱼鬼使神差地拱进了鱼护，感觉不对劲，突然往前一冲，竟然将大半个身子滑了进去。大佬哈哈大笑，纵身跃入，抓住网袋一抖──整条鱼便牢牢地被兜住了。
　　但大佬没有想到，危险正一步步朝他靠近。被困住的鱼突然一个猛子扎向水底。大佬不愿松手，被拖了下去。木船静静地停泊在水面上。岸上的人看见大佬好长时间没有浮出水面，感到情形不妙，便高声呼喊。有人跺脚，鱼跑了就跑了嘛，用不着把命搭上。
　　被网袋困住的鱼，拉掉一块嘴骨，胡乱挣扎，忽地拖着大佬冲出水面，溅起一米多高的浪花。大佬趁机换了口气。岸上的人急呼，赶快松开鱼护，赶快松开鱼护！
　　为了保命，大佬真想放弃了，没料到又一次露出水面时，头碰到了船帮，他伸出手抓住船沿。恰在此时，给钓客们送餐的小船赶来，大佬与船老板合力将鱼拖离了水面。
　　事后，三岔湖到处都在议论大佬钓到的大鱼，四十九斤八两！破了三岔湖有史以来的垂钓记录。但大佬更感兴趣的，是捕获那鱼的过程。他想起自己的提前退休，等了三十多年，为何不再坚持一下呢？留下的这个遗憾，那条大鱼给了他补偿。因此大佬逢人便讲，坚持，坚持，很多事一定要坚持！看似没有希望了，再坚持一下，说不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呢。大佬做梦也没想到，因为钓鱼，他身上竟然钓出了哲学家的品质。